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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王叶】 百年歌

唐末五代背景,半架空。大家节日快乐!

 

一.谁家年少足风流① 

叶修第一次听到《百年歌》,是天复元年昭宗复位时,凉王李侹府上。彼时李唐皇室风雨飘摇,李侹既无实权也无封地,能关起门来太平度日,已经难得。叶修那年被遣至长安学文,作为晋王长子收到了凉王大寿的请柬。谁知席中竟唱了这样一首歌。

伶人歌至“七十时。精爽颇损膂力愆。清水明镜不欲观。临乐对酒转无欢。”时,叶修已经坐不太住了。谁家寿宴唱这样的歌?他举目去看宴席正中的凉王,却见他眉目深倦,颇有萧瑟之意。叶修正打算退席,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:“人生百年有几何,七十已经古来稀,此曲百年尚不满,可有点贪心。草民献丑,以一笛曲为王爷寿。”

满座都觉得新奇。而叶修的关注点还有一个,草民,哪来的草民?众人齐刷刷地注目于声音出处,一个少年长身而起,十五六岁的模样,看着比叶修还要小些。王子李谆站起来笑道:“父亲,这是我的好友王杰希,吴中人氏在京求学,与儿一见如故。”

少年持笛绕过方桌,从歌姬们中间走过,至主位面前深深地行了个礼。然后横笛吹奏了一曲李白的《春日行》,李谆开腔唱词。这首祝词难说很好,只是应景地解了席间尴尬,特别的是这个少年的笛艺,一曲下来,尽扫席间悲沉之意,令人神朗气清。

叶修一直待到肴冷人散,拦住了欲归的王杰希。

“嘿,少年你骨骼清奇天生异相大小眼,一定是可造之材,本司空决定栽培你!”

这便是叶修与王杰希相识的由来。

 

叶修11岁即随父征战,戎马未歇,那一年被遣至帝都习文,实在是小半生中难得的闲暇时光。帝都虽颓,那名满天下的盛唐风物却都还在,他拉着王杰希跑马打猎,踏春赏花,饮葡萄酒设曲江宴,观胡儿舞听美人歌,意气风发,折尽长安柳。

一日两人正谱曲度词,叶修接到家书,拆开读完弹了弹信笺,问在侧王杰希道:“朱温势大,你如何看?”

王杰希标注完一行工尺谱才抬头答:“问题不是朱温势大,是没有人足够势大。诸镇割据,你取我夺,今上有心无力,乱世无期。”

叶修苦笑道:“乱世无期?是啊,才刚刚开始。以前父亲势大,陛下忌惮还曾派兵讨伐,但我父亲其实没有太大的野心。我懂事起就在打仗了。若真有一日四海升平,像你我在书上诗词里看到的盛唐,不知道今生有没有那个好运。”

王杰希问:“你想一统天下吗?”

叶修看着王杰希那慑人的目光,竟移不开眼睛,想吗?他问自己,他从无一日想过要君临天下。他撇撇嘴,“哥才不想,皇帝看起来好苦心好累。”他转而问王杰希,“你想做什么?”

王杰希似有若无地笑了笑,“我希望天下太平,若不能,至少保一方安宁。”

“那,”叶修拾起他的衣袖,“你跟哥走吧,太原总能保住的。”

王杰希笑得嘲讽了些,“河东是什么地方?兵家必争,你11岁就打仗,太原很好保?”

叶修抬了抬下巴,半阖着眼皮宛如看向不知名之处。 “有什么地方是好保的?小看哥可是要吃亏的。”忽又低头在他衣袖里嗅了嗅:“就算是为了你,哥也要拼死保住太原啊!”

王杰希抽出袖子,瞪了他一眼。却忍不住有点脸热。他岔开话题,“那是你的家乡,我也有家乡啊!”

 

王杰希的家乡在杭州。相比后世盛传的天堂之地,那时候的杭州水患严重,山路崎岖罕有平地难以耕种,远非鱼米之乡。

此番交谈后不过一月,朱温打着除宦官的名义进逼长安,叶修受召回河东。临行前叶修又问了一次王杰希,王杰希摇了摇头,却鼓起勇气上前一步,抱住了叶修的腰。

叶修惊讶了一下,却很快地反手把王杰希抱得更紧,还低头在他颈边蹭了蹭。这时候的叶修,比王杰希高了不少。

他开口,“以后除了打仗,我一定不能轻易离开河东,江南离我那么远,书信都慢,你会来看我吗?”

“会的。”王杰希脱口而出。他这瞬间想了很多,比如两杭战局,比如董昌杨行密的争斗,但又如何呢,他当然想见他。

 

二.峥嵘岁月主沉浮

叶修回太原的路上为避朱温大军迟了一迟,皇帝就已经被宦官挟持到凤翔李茂贞处,朱温随后围凤翔。晋王接到李茂贞等的书信求救,其他一些军镇也号召讨伐朱温。而叶家势力正弱,太原两次被围,有心无力。叶修劝慰了父亲,与叶秋一起定下了收缩养息的计策,厉兵秣马,亲督农桑,与民休养。

这期间王杰希回到了杭州,借海运大亨父亲之力投奔了吴王杨行密,很快得到杨行密赏识,在江淮力抗朱温南进,颇有战果。二人书信往来频繁,王杰希却并未提及。叶修从战报中得知,大为惊讶,他二人相交,从未言及兵法战局,他是真不知道王杰希于战事有如此造诣。他回信给王杰希指出他隐瞒,王杰希却辩解说自己只是无心插柳,他一个书生,乱世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,只好打打仗保卫保卫家乡,实在是迫不得已别无选择。叶修真是少有能被气得这么哭笑不得的时候,打猎回来衣服都没换就去校场操人。

 

这几年朱温主要在南边儿扩张,王杰希大大小小的战绩不少,官位也越升越高。倒是叶修没那么忙,太原是块硬骨头,朱温再强也没法四处开战。因此当王杰希驻军青州升帐议事,听传令官来报晋王府有人到访,他一点儿也没有想多。

那个人笑吟吟地踏步而入,拱手作揖:“晋王麾下飞虎军叶之秋,拜见王都指挥使。”

王杰希失态地站了起来,他是真的惊着了。

 

等到王杰希飞速安排好军务,去看被他放到自己帐中的叶修时,叶修不等他开口便蹙了眉做出一副幽怨的样子,“某人说要来看我,我左等右等你不来,只好自己来了。”

帐中火光照着叶修的侧脸,勾出暖黄的边,连绒毛都清晰可见。王杰希看着这名满天下的少年战神怨妇修,不禁疑惑,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?

眼见王杰希呆呆的毫无反应,叶修又攀上他肩膀,抬手比划了一下,嘟囔道,“长得真快,这就比我高了。”

王杰希连呼吸都不敢了。他看着叶修近在眼前的嘴巴,唇上一跳一跳的火光仿佛在招手,王杰希脑中轰然一声,再回神他已经贴上了叶修的唇。

叶修措不及防地躲闪了一下,接着却更热情地抱住他的脖子回吻他。王杰希感觉自己全身都血都涌向了脑子,它炸开一样无法思考,皮肤相贴的地方燃起火焰,一直烧灼到心。王杰希一边吻一边顺着那人的脊背往下摸,摸到腰间扯开他的腰带探了进去。原来相思如此不可抑,一别三年,两个人,都无法再矜持。

一夜旖旎。两个人为谁在上很是扭打了一番,战神的武力当然不可小觑,王杰希征战三年,也不再是那个春衫薄的书生。但升格为武将的书生还是有优势的,情话说得感人肺腑柔情万端,叶修禁不住他的哀恳温求,心一横允了他。

第二日王杰希听得起床号声,恹恹地半睁眼睛抚着叶修光裸的背说,“我今日才知温柔乡是什么,果然销魂蚀骨,令人壮志尽销,我不想起床。”

叶修很是羞愤,在被子下面踢了他一脚,“你滚。”王杰希抱着他在床上滚了滚。

两人耳鬓厮磨半天,等到侍卫急了在外面求恳,王杰希穿好衣服要走,叶修又拉住他,“我要成亲了。”

王杰希握紧了拳,在心中调动了所有的自制力,脸还是冷了下来。这才是昨晚叶修对他让步的真正原因。他站了半天,依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,最后只抛下了一句,“你多睡会儿。”

叶修此来是为连横南方诸藩,当然,本不需要他亲自来。没等王杰希回来就走了。

此后两人书信一如既往,并没有近了一层的意思,叶修回想起那一次,有时也觉得自己其实是做了一场梦。而之于王杰希,他明白叶修的身份和彼此的情势,也从没有打算为自己的私情留下现实空间。他们保持一月一次的书信频率,宛如相互心许的知交好友。

 

天佑元年8月,朱温弑昭宗,立了13岁的李柷。河东叶氏、凤翔李茂贞、西川王建、襄阳赵匡凝等倡议天下共伐之。当然,也就是喊喊,这个人人想称王个个宁有种的乱世,各家自己的部下和周边都没有搞定,哪里顾得了皇帝谁当。

叶修专心练兵,间或平定周边,以保后方安宁。王杰希倒是没太平过,前面打退了朱温,后头杨行密的部将又有不少反叛。王杰希写信给叶修吐槽,说保家卫国成了窝里斗,简直心灰。一众兵将没几个会治民,乱世谁管百姓,民不聊生,“不知曙光何处。”旬日后接到叶修的回信,就一句话,“曙光在我这里,我养你。”王杰希气得撕了信,近日他组织工匠在测试石坝承压,跑去江边测量潮水的时候,简直想跳江。

天佑二年杨行密去世,部下各有异心,王杰希趁势占了两浙,上表朝廷请封。小皇帝封他为两浙观察使。于是王杰希更致力于筑城固防,整治水网。

三年,朱温攻打幽州,幽州刘仁恭求救于晋王,晋王恼他反复无常,不愿出兵,叶修权衡时势,幽州一失河北便只剩叶家可抗衡朱温,自请领兵,与周德威仅率五千骑便攻取了潞州迫使朱温撤军。

四年,朱温篡唐称帝,建立后梁,发兵十万攻潞州。猛攻不下,转而修筑夹寨围困。不久晋王暴毙去世,叶修继位,太原空虚;外有梁军压境,内有不臣之将与意图谋位的兄弟。亲信都以为应当瞒发晋王去世的消息,叶修却决定不瞒不报,顺其自然。

朱温收到了消息,以为是晋王诈他,正当壮年呢怎么可能突然就挂了,这可是他处心积虑谋算了半辈子的对手。一定是阴谋。反正也攻不下潞州,不如就撤了先吧。

叶修趁此机会拉拢叔父以及支持他的大将,叶秋埋伏甲士擒杀了义兄弟和叛将。初步稳定了政局。

朱温这才确定老晋王是真的死了,忙令已经在路上的梁军回攻潞州,并亲领大军增援。不意他抵达潞州才两天,叶修伏兵三垂冈,趁大雾奇袭,梁军不及反应,惊恐溃逃。朱温连退了三十里才慢慢能收拢残部,一时间竟没有气愤只有嫉妒。叶父为人太过耿直,智谋远不及他,然而凭着勇武也成了他的一生之敌。他这个儿子却青出于蓝,有勇有谋,强出自己的儿子太多了!

叶修得胜回城后开始整顿政治,他严肃军纪,抚恤孤寡,任用贤才,惩治贪腐,宽缓刑罚,打击盗贼,跟王杰希一样搞起了内务。两人还互相交换心得,倒是其乐融融。

 

三.封王拜相当有时

晋王妃是个很小家子气的女人,既贪且吝,叶修心中有一丝微妙的隐疚,对王妃便宽容得很,只是跟她也并没有交流。闲暇时候,叶修更爱谱词度曲,令伶人唱,这些词大多无关沙场,反而柔情万端,叶秋有次忍不住问,“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记挂的人在远处。”叶修怔忡了一下才说没有。目光掠处,叶秋的眼睛可见地黯淡了下去。

朱温称帝后册封王杰希为吴越王,王杰希不顾劝谏,接受了任命。他给叶修的去信中小心翼翼地提了这件事,第一次担忧叶修怨他憎他。叶修的回信却说:“你是不是傻,我也掌着一国,我只有两面敌,你有四面敌,我怎么会不懂你呢。”

然而王杰希不知道的是,这件事确实打击了叶修。朱温掌握了天下的四分之三,王杰希不得不妥协,而叶修即使有一日能醒掌天下,那也必然需要耗费一生去东征西讨。难道他的人生就只为战争而设?

伶人奏起《百年歌》,叶修和着节奏低吟。唱到“四十时。体力克壮志方刚。跨州越郡还帝乡。出入承明拥大珰。”他朝在侧的叶秋笑得嘲讽,“什么体力克壮啊,父亲也不过刚过不惑就去了。”

叶秋有点担心,“哥哥你怎么了……“话未说完,叶修已经继续唱了。“清酒将炙奈乐何,清酒将炙奈乐何……”

生活中更加颓丧,战场上却愈加勇猛。后一年朱温又向晋军发动了攻势,战争持续了三年。叶修几乎逢战必胜,每次都亲自冲锋在前。野河之役,叶秋又一次拼死将叶修从包围中救出来,当时叶修身边最后一人正好倒下。

这一战大捷,梁军伏尸数十里,朱温短期不敢再想西进,义武、成德两镇彻底倒向晋国。

回师后叶秋跟叶修大吵了一架。叶修却一副笑嘻嘻我死不了的样子,叶秋火光三丈,砸了室内能摔的,牙都咬碎了,才忍住没去揍他。

此役后叶修调转兵锋平定后方,遣周德威攻幽州,是时刘仁恭被其子刘守光囚禁,晋军夺取涿州后刘守光求援朱温。朱温亲率大军北上,然被晋军击破一部,羞愤道,“我经营天下三十余年,没想到这太原余孽更猖炽如此,我的儿子都不如他,只怕我以后死无葬身之地!”气怒而病,无奈返回洛阳,不久其子朱友珪篡位,弑杀朱温。

后晋军连下刘家五州,叶修亲征大破幽燕,俘获刘仁恭父子,押回太原血祭叶父。此时,叶修南破后梁,北定幽燕,威震天下。

次年,魏博兵变,叶修趁势进占魏州,杀兵变首领,威慑士卒,稳定乱局。继而进兵莘县,挑衅梁将。梁将受诱中计,遭三面夹击惨败。叶修连夺卫、沧等七州,几乎尽占黄河以北。

然而沧州一役,叶修所带先锋被分割包围,梁军倾大部以求杀之。叶秋不计代价令死士强攻,千钧一发之际接应到叶修,当时叶修满目尽赤,铠甲破裂数处,几乎成为血人。叶秋惊魂未定,叶修却是劈头盖脸一顿骂,骂他阻了他杀敌。叶秋再也忍不住,扇了他一耳光。

叶修头颅被打得歪向一侧,原本就血迹斑驳的脸上又有新鲜血液涌出来。部将惊呆了,一时没人敢上前。“想死,让我杀了你!”叶秋拔刀架在他颈边。

叶修清醒了几分,看了看围上来的众将,推开刀说,“别在这里。”

回营后,叶秋抓起病床上的叶修把人抵在墙边,恨道:“你要是想死,也得死在我手上,不要被别人占了便宜。”

叶修无动于衷,叶秋咬牙道,“你不就是念着那南边儿的王杰希吗?我让人去宰了他!”

“叶秋!”叶修大喝一声推开了叶秋,叶秋被推得倒地,以手撑地一滚才没摔倒。

“我只是不知道活着做什么。”叶修缓缓的说,“我生于军马鼓噪声中,大概也注定死于战争。除了打仗,我没有别的可选。”

“所以你就不想活了?”叶秋冷笑道。

“没有不想活,只是也没有一定不死的理由。”

叶秋绷着嘴角绽出一个扭曲的笑容,“我以为你多喜欢那个吴越王呢,原来也不过如此。无论是他还是我,都不能让你乐意活着。你既不顾念晋国百姓,也不想父亲遗愿;既然如此,我来做这个晋王吧,你爱干什么干什么,只是你得是我的。”叶秋说完啃上了叶修还在流血的嘴唇,撕咬他嘴角的伤口,吮吸他的血液。

“原来你……”叶修本就伤重,脱力地倚在墙边,任叶秋施为。

叶秋没说话,顺着叶修的脖颈啃到喉结。

良久,叶修抬手按住了叶秋的脑袋,叶秋顺从地不动了。

“对不起。”叶修说,“我会好好活下去。”

叶秋拉开距离去看他的眼睛,叶修的眼睛复杂深邃,但还带着一点光。

“我是爱你的,”叶修把叶秋搂进怀里。

叶秋的心忍不住飞速跳动,却又听见叶修吐出了两个字,“弟弟。”

激动的心像被人打了一拳,一下子归于寂静。叶秋知道了答案,或者说他对这个答案心知肚明。他纠结良久,占有与放手在脑中剧烈争夺,却在叶修看他的眼神里败下阵来。

那眼神确实饱含感情。是怜悯,是自责,是源自血脉的亲情。

叶秋不能承受这眼神,他呆呆地站着,所有的怒气与怨愤忽然找不到凭依。

 

四.此会何年别沧海

自王杰希封王吴越起,叶修的信便慢了些也少了些。通常他寄过去两三封才能收到一封。战乱频仍不是原因,叶修何时止戈过。他敏捷地察觉到了叶修内心的改变。

他不能确知是什么原因,但原因似乎也并不重要。相识已15年,无论是故人心变还是物是人非,都理所当然。但他仍相信叶修,即使割袍断义,也会说清楚,不会像现在这样,半年杳无音讯。战报上叶修所向披靡,然而晋王的身先士卒也是天下闻名的,派出去的探子说沧州之役后晋王确实养了一阵子的伤,但早好了,倒是清河郡王叶秋,后来一直闭府养病。

王杰希直觉得不太对,他想起多年之前的那个约,去太原看他。他想,是该兑现的时候了。

今日今日王杰希已是个跺一跺脚江南也要震三震的人物。出行自然不容易。好在他这些年基本清除了异己,又得百姓拥戴,政局很是稳定。他派出去不少探子和暗卫先行,又清查和斩杀了身边被可能安插的细作,找了个跟自己体貌相近的人乔装在王府休养,闭门谢客,政令只出不进。

日夜疾行至太原左近,王杰希接暗卫来报说晋王每日都会去探望清河郡王叶秋,有时过夜,似乎感情极深,但叶秋没露过脸。清河郡王府自叶秋卧病,就一直戒备森严。他们装作运粮送菜者出入,侦查出了大致的地形图。

王杰希乔装打扮,在闹市见到了晋王的行辕。他的心跳随着晋王车驾的临近而至擂鼓,又在其远去后归于静寂。一般无二的形貌,但不像他遇到的叶修,骨头缝里渗出闲散与逍遥来。是在一场大宴的如云宾客之中,看一眼就不会忘记的人;所以那年他懒懒地拦住他,即使他笑得像个惫赖,一开口还不是什么好话,他也跟了他走。

 

细作探查出清河郡王身体其实并无大恙,日日饮酒听戏,只是关门闭户推说养病。王杰希几乎断定这才是叶修。然而晋王夜里去清河王府去得频繁,王杰希实在不好决定哪天劫人,更不敢打草惊蛇,只能守着。一日晋王外出巡行,王杰希的侍卫放倒守卫夺了一偏门潜入王府,清河郡王卧房门外守卫重重,不得已闹出了动静,两厢短兵相接,清河郡王却自己开门出来了,王杰希顿时摒住了呼吸。

清河郡王轻袍缓带地背光立着,笑吟吟的,“哎,你们别杀人,我跟你们走。”

王杰希一把拉过清河郡王就跑,暗卫们断后截挡。

动静闹得大,追兵们一路追了上来。叶修说,“这样跑不掉的。”

“你不让灭口。”王杰希说,把叶修的外袍扒下来给一个下属,下属带着人分头跑了。

 

到底在太原边境被叶秋追上了。叶秋一声呼哨,四面都有人迫近,王杰希估量形势,除非叶修肯跟他合力杀出去,不然就交代了。叶修一言不发地拦在他身前,对越逼越近的叶秋说:“你要么杀了我,要么放我们走。”

“你们?”叶秋绷直嘴角挤出一个笑,猛然拔刀砍向叶修,“想死很难吗?我成全你!”

叶修不闪不避,王杰希反撩匕首到叶修身前,堪堪挡下了这一刀。然而叶秋双手握刀顺向使力,匕首被越压越后,刃口割在叶修脸上,顷刻血线流出,王杰希急得大喊叶修,叶修却闭上了眼睛。

叶秋死死地盯了叶修几秒,收回了刀。他慢慢地转身离去,周围的晋军也随着叶秋的背影四散而净。

 

五.断肠春色在江南 

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。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,能不忆江南?

钱塘江捍海石塘的观景台里,叶修就着歌声把最后一滴酒饮尽,满足地叹息了一声,“真的是江南好。”

站在他身后的王杰希俯身低了头看进他眼睛里,“江南好,使君可愿长居于此?”

叶修是坐着的,仰头看了他会儿笑了出来,抬手抚上吴越王的脸,“王氏有好女,如何不长安。”

王杰希挥散歌姬,捧着叶修的脸亲了下去。

王杰希在吴越是坐稳了的,这些年培植势力整顿吏治,筑捍海石塘以抵钱塘大潮,挖田塘建立水网灌溉农田,鼓励渔盐蚕桑和海外贸易,虽然两浙仍山奇水险,粮食却已大大的增产,也富饶了许多。

比起叶修家乡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山和黄澄澄的土,江南实在是可堪销魂的温柔乡。叶修被王杰希养在吴越王府,平日里登山下湖无处不去,高兴了也会跟王杰希招揽的一批文士谈文弄章,晚上则多半跟王杰希在一起。

王杰希知道,这是叶修理想的人生。未尝一败的战神从未喜欢过战争。然而他还是不安,难以相信叶修就在他身边,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。无论时局怎么变化,叶修从不提及战事与他的晋国,仿佛他毫不关心。

而此时契丹南下围困幽州,已经与他曾经的爱将周德威对峙了百余日。王杰希时常接到战报,有时候叶修在场,却并没有什么反应。又过了几个月,王杰希都替幽州着急,围困两百多天了,哪里还有粮草?又过了数十天,终于等来叶秋率军救援的消息。契丹败退,幽州保住了。

王杰希一口气还没松下来,就又听说叶秋大举东进,连破梁军数营,夺了一个黄河渡口,打算进军朱梁的核心地盘。

不久,叶秋尽调五镇大军,齐集魏州,渡过黄河与梁军血战。战况激烈,周德威战死。

接到这条战报的时候,王杰希正铺了纸墨,抓着叶修的手教他画院子里的梅花。叶修手一抖,梅花就成了墨花。王杰希忙掰过他的身体,却见叶修睫间划下一行泪,正滴到他手上。王杰希的心沉了下去。

是夜,叶修收拾好东西打开房门。正见到王杰希闻声转过来的脸。更深夜重,此时已十二月,江南也是冰彻肌骨的天气。王杰希披着裘皮大氅不知站了多久,连眉毛都结了霜。

 

叶修站在当地,王杰希望过来的目光如冬日的钱塘江,萧瑟冷寂,却有一种深沉的浩大厚重,越过无数的时间和空间,昭示它的亘古存在。

良久,还是王杰希先开了口。他解下大氅给叶修披上,把一个令牌交到了叶修手里,“车马已经备好了。吴越之地,所有驿站你都可以换马,梁国境内持我令牌也可以通行无阻。”

叶修深吸了一口气,开口道,“杰希……”王杰希却伸手捂上他的嘴。

“你别说,我不想听。”王杰希苦笑道,“爱你的人那么多,就算是为了我们,保重自己。你是一定会君临天下的,我等着向你朝贡的那一天。”

叶修抱住王杰希,亲吻他的眼睛眉睫。王杰希左手探至他后脑,迫使他改变方向对上他的唇。叶修的牙齿刚开一线,王杰希就迅捷地撬开侵入,凶狠地攻城略地辗转吮吸,完全不给他呼吸的机会,如同要从他嘴巴里,吸走他的灵魂。

 

六.黄沙百战穿金甲

王杰希派了精兵和暗卫护送,叶修顺利抵达了两军战场,晋军新败,夺一土山自守。叶修以玉佩为信通传给叶秋,叶秋大喜,宣称清河郡王康复,他要亲自来接。两人控马隔着兵马旌旗对望,都有万语千言。

叶秋打点安排,将两人身份又换了回去。叶修去祭拜周德威,扶灵半天不语。叶秋走到他身边。

叶修说,“你急着攻梁,就是为了让我回来?”

叶秋沉默了片刻, “梁是早晚要灭的。不打,留着过年?”

“可是周德威死了!”叶修吼道。

“谁都会死!”叶秋更大声,“你杀过多少人,我们死过多少兄弟,周德威怎么就不能死!“

“啪!”叶修扇了叶秋一耳光。

叶秋捂脸冷笑,“你有资格打我吗?是谁抛下我们走了啊?是谁一心想死啊?怎么,你想死还见不得别人死啊?”

叶修气得发抖,想拍案手底下却是周德威的灵柩,只能摔袖而走。

 

翌日梁军追到,叶修趁其立足未稳,以骑兵突击冲散梁军阵势,反败为胜,并乘势夺取了濮阳。

不久叶修从河南增援符存审,梁将以竹索连战船横列河面以阻,李建及率三百勇士冒箭矢划舟至河中流,火烧连船。叶修乘势渡河,大败梁军。此后两军互建防御工事,筑城相持,一日大小百余战,互有胜负。后梁将朱友谦叛梁降晋,叶修夺取了黄河以南重镇河中。

不久后方生变,成德反叛,义武节度使勾结耶律阿保机;叶修发兵平叛,却在成德接连受挫,连续折损三员大将。梁军乘势反扑,夺取河北重镇相州。直至符存审攻破镇州,叶修才又收复成德,历时两年。

天祐二十年四月,叶修接受诸镇劝进,以“唐”为国号称帝,改元同光,辖十三镇五十州,时年三十八岁。吴越王王杰希遣使致贺朝贡。

同光初年闰四月,叶修令叶秋率五千步骑冒雨连夜渡河,一举袭破郓州,叶修自率亲军,以皇帝之尊身负束薪,亲击战鼓,一战而下潭州。梁军大将王彦章不能他顾,两军沿河奔袭交战,梁军十战九负。

六月,唐军据城自守,叶修亲临增援,王彦章屡攻不克,被梁帝召回汴州。

八月,梁帝部署四路反击,掘断黄河大堤以保汴州。叶秋大败王彦章,俘获梁军将校三百余人,迫使梁军退保中都。

十月,叶修渡河攻破中都,杀王彦章。叶秋倍道兼程,轻取曹州围攻汴州,梁帝自杀,梁将开城投降。叶修行巡汴州,后梁灭亡。不久,叶修定都洛阳。

 

七.我如朝露降人间

同光二年,契丹犯边,叶秋率军北征,大败契丹。

叶修坐镇洛阳,已不怎么爱理朝政。他醉心戏曲,养了一批戏子嬉乐,皇后家族把持朝政,卖官敛财,他也不过问。叶秋劝谏无果,王杰希也数去书信,叶修并不理会。

同光四年,因军饷久欠,魏博兵变,刑州、沧州也相继兵变。叶秋领亲军平叛,不意亲军哗变,挟持叶秋,不得已与叛军合流。叶修闻知,起兵东征,意欲坐镇汴州指挥平叛,叶秋却抢先占领了汴州。

叶修无奈返回洛阳,竟遭戏子反叛,被流矢射中,死于绛霄殿。

王杰希在途中收到消息,不敢相信,连夜赶到洛阳亲查无误,失声痛哭,断肠而返。

不久,叶秋称帝,将叶修葬入雍陵。

 

八.满目河山空念远

王杰希收到唐帝叶秋的信,是叶秋继位后大概半年。当时他大病方愈,怀着极厌倦的心情拆开来信。出乎意料,叶秋的用语没有指责,非常平和。

信的意思大致是斯人已逝,虽然他曾经深恨王杰希,但现在却忍不住庆幸世界上还有一个人,如他一般记挂叶修。他常午夜魂惊,思念叶修夜不能寐。早知如此,他不应该逼迫他,当时觉得,夺取天下是叶修的责任,君临天下是叶修的宿命,可现在才发现,只要他活在这个世界上,他就别无所求。

王杰希不知道如何回复他,想了半天,亲自包了一盒西湖龙井,又取西湖鲜虾以清水养着,连厨师一起送到了洛阳。附信说,叶修第一次吃龙井虾仁的时候曾提起你,说你一定喜欢。

 

王杰希后来爱上了听歌。叶修留下不少词作,都是自己度曲,有年少时他们在帝都的联词,也有那一年,叶修住在他这里,他们的合作。这是一段只要稍微想起,就忍不住要感谢苍天的时光。

王杰希想过很多可能,比如如果当初叶修也跟他一样安于一隅,比如如果那时候他留下叶修,结果会不会不一样。这个人,明明没有心夺取天下,也从没有喜欢过打仗。

可是不可能。即便是吴越之地的安逸,也是拜叶修所赐。若非河东兵家必争,王杰希哪能坐观梁晋相争?叶修生于斯,已经注定了杀伐的命运。

至于留下叶修,谁能留下叶修?他永远记得周德威战死时叶修煞白的脸、落的那一滴泪。他劫叶修离太原,叶秋明明能留下他们俩,却最终放弃,难道不是不能承受叶修的失望与心灰?叶修厌倦他的身份与责任,却并不能舍下身边的人。

 

王杰希也常常思考人生。想得久了,总会问自己为什么独对叶修如此牵肠,天下那么多人。叶修的一生早已九州遍传妇孺皆知,虽在位三年就死于叛变,却一点也不妨碍无数少年以之为榜样。他的一生创造了无数传奇。然而王杰希认识的叶修从来不是那些传奇中的模样;他认识的叶修,只是一个雅好词曲喜欢游玩和打猎的惫懒少年。

天下有那么多人,只有他不一样。

后来叶秋没活多长,只在位七年就薨了,仍是壮年。

王杰希倒是活了挺久,两浙在他的治理下江山雕丽,湖海形胜;天下稀有,苏杭天堂之名自他而起。

晚年的王杰希几乎绝了一切娱乐,除了听曲,他只爱在吴越王宫四处散步。叶修刚来的时候十分新奇地把王府走遍,对建筑形制的精巧与装饰的奢丽惊叹不已。他说,“大眼儿,你建得这跟神仙洞府一般,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藏了仙女呢!”

王杰希笑着说,“可以藏你吗?”

叶修笑了笑,“好呀,那你可得把我藏好!”

白发苍鬓的吴越王忍不住潸然。他已体瘁形衰,记忆中的叶修却还是青年模样。他永远是青年模样。

八十一岁那年,一日吴越王卧床难起,心悸不定,知大限之将至,遂命人奏《百年歌》,一曲将尽,吴越王喃喃其词:“清酒将炙奈乐何!”如是三声,闭目长逝。

 

注:

  1. 出自韦庄《思帝乡·春日游》,原句为,“陌上谁家年少,足风流。”

  2. 出自韦庄《杂曲歌辞·古离别》,“更把马鞭云外指,断肠春色在江南。”

  3. 出自王昌龄《从军行七首·其四》,“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破楼兰终不还。”

  4. 出自丰臣秀吉予织田信长葬礼悼词,“我如朝露降人间,和风樱花随春谢。”

  5. 出自晏殊《浣溪沙·一向年光有限身》,“满目河山空念远,落花风雨更伤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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